画别2022:正 · 负

朱涛

绝不要变坏;好东西永远都是不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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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图,2021年12月31日
新冠图,2021年12月31日
新冠图翻转版,2022年12月31日
新冠图翻转版,2022年12月31日

正 · 负

以前对草间弥生的印象:一个幻彩装老太婆,像个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整天用无数点点,在自己周围织出各种密集恐惧症图案。11月和兜兜去M+看了展览《草间弥生:一九四五年至今》,大吃一惊:原来是这样一位艺术家,连续七十多年,用点点铺排她的病痛和挣扎、恐惧和爱,真让人敬佩!

展览最让我醍醐灌顶的是草间关于点点的空间概念。她要用点点“预测和仗量宇宙的无限”;而那些点点,“颗粒的集合”,“构成了网眼中的负空间”。换句话说,草间的点点,不是实体,而是虚空。密密麻麻的孔洞,将万物一视同仁地洞穿、镂空、消融,从而连为一体。

这一正负翻转让我脑洞大开!从此,我看到所有的网孔,比如篱笆孔眼,都想象它们是草间的点点;而看到所有的实体点,比如姑娘脸上的粉刺和雀斑,都开始想象为虚空网眼。进了超市(我最讨厌的空间之一),一旦把“琳琅满目”的货品看成草间的点点,眼中便不再是拜物教世界中商品的密集堆积,而是佛的空无:一片虚空,众生平等。

看展览中,兜兜特别留意草间的艺术语言与她的精神疾病的关系。谈到身体的重要性,兜兜向我推荐三岛由纪夫的Sun and Steel。

Sun and Steel 阳 · 钢

海滩捡的一块锈铁,2021
海滩捡的一块锈铁,2021

感谢兜兜,Sun and Steel(中文版翻译成《太阳与铁》)给我打开了一个神奇世界。好像从没有哪位艺术家,像三岛由纪夫那样,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如此高的层次。对他而言,身体不是“革命的本钱”,身体是革命本身。

夜晚代表着理性、抽象、内省、个人、非物质、虚幻和禁欲的沉思领域,典型的知识分子的世界;白昼则代表物理、具体、普遍、物质、真实的和自然的美本身,一个集体展现和果敢行动的世界。

作家三岛,厌倦了自己很小就沉溺于语言和暗夜思考,任由它们“腐蚀”自己的身体。灿烂的阳光和冰冷坚硬的钢铁启蒙了他。他要翻转过来,像古希腊英雄和日本武士那样,赋予身体的强健美丽以崇高地位,以直接行动回应世界,践行理想。

把“身体的黎明”(肉体行为)和“精神的黎明”(知性冒险)截然对立后,三岛也在想:一定在某处,有个更高的原理将两者连在一起,相互协调。它在哪儿呢?

三岛认为,那原理就是死亡,或者死亡体验。

三岛刻苦健身,并在各种作品中反复演练古希腊罗马和日本武士殉道的场面。最终他切腹自杀,达至真正的知行合一。

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 Guido Reni, 1615
圣塞巴斯蒂安殉教图, Guido Reni, 1615
三岛由纪夫作为圣塞巴斯蒂安,筱山纪信, 1969
三岛由纪夫作为圣塞巴斯蒂安,筱山纪信, 1969
非自愿烈士, 2022
非自愿烈士, 2022

Son and Still 父 · 子

朱彪和爸爸, 2022
朱彪和爸爸, 2022

王老师觉得很奇怪:我在七岁失去爸爸,为什么对他的记忆这么少,而且过了四十多年,都不去多了解一下他?王老师建议我,多向妈妈和爸爸的生前好友打听,将他复原,把他personalized (人化、个性化)。我开始做。

在追忆爸爸的音容笑貌和性格的同时,我也忍不住猜测我从他那里传承或没传承哪些特质,也相应检视如今我自己的父亲角色。他的死亡和痛苦,以前我有意无意地回避,现在也开始频繁进入我的想象——矿井爆炸,他和几十位参加义务劳动的“机关干部”在井道中奔突,最终被浓烟吞没。他三十出头,被窒息夺去了生命。

不知道是不是相关,我一次梦到好友跳入严重污染的海水和淤泥里,很久不浮上来。我急忙跳下去,把他捞出来,拖上岸,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居然让他苏醒……

我决定画张画,更直接和爸爸交流。从仅有的一张全家福中,我截取了我和他(好像从没有我和他两人单独在一起的记忆)。我把场景从照相馆室内,翻到矿务局的山坡上,远景就是那矿山。那灰蒙蒙的天空,大片光秃秃、局部点缀些小松树的山坡,钢铁架子、斜向传输带、空中缆车、矿石堆成的金字塔,木讷的厂房和民房等等,是刻在我七岁记忆中最深的景象。

他的脸我留到最后画,因为没信心画好。但最后出乎意料地顺利,而且自觉画得还挺传神。他的坚韧嘴角、突出喉结等等(这些我都没有)。我的舒适区是画风景(那些山坡和厂房几何体)和衣服褶皱。前者来自建筑学训练,后者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画三国、水浒人物的衣服褶皱。所以我画这些就是炫技。

但到了画我的脑袋靠向他,引起他的衣服产生特别褶皱时,我一下流泪了…..

我从来没有过的画画体验:不是靠画面的形式形象,也和技巧无关,就是画画这个动作本身——画我靠着他时,引起了他的变化——这一笔,连接起我和爸爸近五十年的隔阂。

我终于感受到我俩的互动:我靠在他身上,他的衣服起了褶皱……

香港万宜水库的石头, 2022
香港万宜水库的石头, 2022

新年自勉

2020年元旦回望,我说2019年是“愚蠢之年”(《画别2019》)。但接下来的 “三年自然灾害”证明,紧随的每一年都是“更愚蠢更邪恶之年”。历史一定会把我们经历的这段时期,钉在耻辱柱上。

最重要的是,不能被这无边的愚蠢和邪恶同化、拉低,捆绑在一起,一起沉沦。

告别“更愚蠢更邪恶”的三年,重新规划人生吧。

对亲友:尽可能照顾家人,让大家远离愚蠢邪恶;尽可能对朋友宽容;列一个自己冒犯过的亲友名单,挨个道歉,请求原谅,也清除内心的歉疚感。

对自己:

  • 身体:好好锻炼,积极活下去,保持与健康精神的平衡,活到见证审判的那一天。
  • 立场:坚持真实。在任何场合表态,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鹿就是鹿,马就是马,草泥马就是草泥马。绝不见风使舵,不在伪善人身上浪费一秒钟。
  • 工作:好好干活,耐心做好每件事,不要鸡贼(学黎薇用语),不要贪恋舒适区,不要试图走捷径。

绝不要变坏;好东西永远都是不易的。

为北岛的长诗《歧路行》所作《歧路时运图》,朱涛、章竞文,2022年4月
为北岛的长诗《歧路行》所作《歧路时运图》,朱涛、章竞文,2022年4月
为北岛的长诗《歧路行》所作《歧路行旅图》,朱涛、章竞文,2022年4月
为北岛的长诗《歧路行》所作《歧路行旅图》,朱涛、章竞文,2022年4月
众生图,2021-2022
众生图,2021-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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