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江港——人类错误的纪念碑

内海湾旅游航道真的动工了！

几年前，S旅行社提出“海上看城市”项目。计划开辟游轮航道，驶入内海湾，让游客从水面上得以回望，这城市几十年不停往外填海建成的摩天楼和灯光工程，赞叹伟大的建设成就。

市民、环保人士齐声反对。他们担忧这项目将对内海湾的潮汐、淤泥、红树林、鱼、海豚和候鸟等等自然界成员，构成严重危害。但有一拨特聘专家，以科学的名义，手持厚厚一打可行性研究报告，言之凿凿，力挺项目。

项目的政治经济性已很明确，专家提交的可研报告长达二十多万字，说明科学性也有了。市政厅马上拍板：上马！施工队开着驳船进驻内海湾，开始了航道疏浚工程。

但与此同时，新冠病毒又失控了。

本来为对付第一波瘟疫来袭，全城已经和世界各大城市一样，封闭对外交通，严令市民居家隔离长达四个月。在这期间，人撤离了城市外部空间，大自然开始接管：野猪在武汉高速公路上奔跑，海豚在威尼斯运河中撒欢，狒狒在纽约时代广场午睡，藤蔓爬上摩天楼玻璃幕墙，鸟儿飞进写字楼里筑巢，群蛇缠绕在街灯柱子上，伸头四处张望，活像监控摄像头。

一些思想家呼吁：如今我们缩在家中，是最好的机会，面壁反省——原先那无尽的资本主义生产-消费循环注定会把地球糟蹋干净。而今的暂停，难道不是个转变契机，大家可以重启一种对地球更友好的发展模式吗？

没用。大部分人在家里，为自己不能像往常那样高效工作和购物憋得发狂。

禁令一解除，人们蜂拥而出，洗劫商场，挤满办公室和酒吧，开辟更多的工地， “报复性” 复工-复消费，加剧践踏自然——内海湾航道疏浚就是无数“报复性”上马工程的一个。

可谁也想不到，“报复性”复工-复消费让人群聚集，导致又一轮病毒传播。更糟的是，夏天来临，气温升高，蚊蝇又成了新的病毒传播渠道。即使人与人之间再次拉开两米的社交距离，也变得无效。蚊蝇就是无数微型大疆机，可飞跃任何距离，对人即时空投、注射病毒，防不胜防。最可怕的是，这一波冠状病毒几经变异，如今凶猛无比。它们像毒气，可迅速弥漫所有空间。

形势十万火急，全城开始恐慌：如何以更极端的手段封城？

蚊子很快将病毒空投到海湾施工队员的身体里。起初，几个工友的咳嗽声，被淹没在驳船引擎的轰鸣声、鸟群的惊飞声、泥斗车铲挖和倾倒淤泥的稀里哗啦声中。但很快，全船工人都在剧烈咳嗽。或异口同声，或此起彼伏，竟导致驳船形成共振，急剧摇摆，在浑浊的海湾里荡起一波波涟漪。终于，扑通扑通，工人们跳船了，急往岸上游。与其为了将来的“海上看城市”而丧命，他们现在就要回归城市。航道疏浚工程就此搁浅。

工人们游到岸边，惊异地发现：他们回不去了，岸边已修起了宏伟无比的封城工程！

早前，市政厅已委托专家组连夜做了可研和设计，赶修一个巨型穹窿，将城市整体笼罩。对内清除一切传染源，人工调节光线和空气的温度、湿度、含氧量、洁净度，再在空气中掺入一定比例的安定药剂，让市民呼吸后感到舒心和幸福；对外屏蔽有害的阳光紫外线、污浊的空气、危险的蚊虫、无处不在的病毒…… 总之，彻底摆脱充满敌意、随时诱发危机的自然界。市长给这个穹窿起了个既科学又艺术的名字：N95天幕。

实际上在1960年，美国工程师福勒（Buckminster Fuller）就想给曼哈顿罩上这样一个穹窿。当时虽没有互联网这样发达的通讯技术，但建筑和环境控制技术已经可行。无奈资本主义政体执行能力差，无法集中力量办大事。今天，N95天幕终于在中国南方城市实现了。

幸福的市民们将永远生活在N95天幕的笼罩中。以前，人无尽地向自然开拓；现在则永久守城。以前，人偶尔开恩，把某片场地划为自然保护区；现在则画地为牢，给自己圈定人类保护区。以前，人和自然的关系像个动物园：人在外面趾高气扬地溜达，把自然像动物一样拆分、圈养在笼子里赏玩；现在则像个野生动物园，人把自己关到笼子里，被外面的自然围拢、赏玩。

还是S旅行社够神通广大。N95天幕刚修成不久，它就打通关节，获准在天幕下部开一个小口，直接联通海湾码头，居然以另一种方式运营“海上看城市”。

之前的航道疏浚工程已经搁浅。将就现在的海湾水深，只能乘小破渔船出海，每次只能装五名旅客，外加一个艄公兼导游（所有人都要穿好防护服）。尽管手段原始，但这是唯一能离开N95天幕，脱离城市、回望城市的机会，所以成了顶级豪华旅游项目——50万人民币一次，提前预约。为体现本市的人才扶持政策，市政厅还特意留了少量“青年人才免费出游券”。40岁以下、取得海外博士学位、在本市从事高科技产业的人才，可以报名，摇号领票。

坐上摇晃的小船，往内海湾里荡。首先令人震撼的是，在没有人的干预下，自然界竟可以如此自在：黑脸琵鹭翻飞，白海豚冲浪，红树林丛生……红树林中若隐若现一个严重锈蚀的驳船，上面堆着几个树枝搭起来的窝棚。艄公-导游说，里面栖居的是当年未能上岸、但存活下来的航道疏浚施工队员。他们决定背弃那个背弃他们的城市，把自己从文明市民退化为野人，把装备精良的现代驳船锈蚀成一个原始部落，永久搁浅在红树林中，回归自然。

再往海湾里行，拉开距离，调转船头，终于可以“海上看城市”了——N95天幕笼罩下的摩天楼群，温室中培养的钢铁森林，茂盛、清洁、井井有条。入夜后上演的灯光秀尤其璀璨。建筑立面全是超级LED显示屏，流动着红旗、星星、火炬等图案，以及联欢会群众歌舞的场景——那就是人的终极家园啊，从摇篮到墓地！

游客无不热泪盈眶。“海上看城市”带来的精神震撼，绝不亚于1969年，阿姆斯特朗乘阿波罗-11登月，首次拉开足够距离，回望人的故乡——深蓝色地球。

天幕靠内海湾处有个巨大的LED显示屏，上面闪着“湛江港”三个字，和我们的城市海湾有个毛线关系？——游客问。

艄公-导游解释到：当年特聘专家们忙着copy-paste，把湛江港的可研报告内容直接粘贴到了我市的内海湾航道可研报告中，连城市名字都没改，居然也给通过了。后来做LED招牌的平面设计师，又直接从获批的专家可研报告中copy-paste，把显示屏上的字做成了“湛江港”。大家觉得这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式的错误，挺有纪念意义的，就这么着吧。

一大群海鸥在游船周围环绕，尖声啼叫：“湛江！湛江！”

博学的艄公-导游接着介绍：19世纪香港太平山街区爆发鼠疫后，那里的鹦鹉便整日叫“Tai Ping! Tai Ping!”，不知是对港岛殖民者的祝愿还是诅咒。21世纪咱们市发生了冠状病毒肺炎，实施了N95天幕和内海湾旅游通道，海鸥便整日叫“Zhan Jiang! Zhan Jiang! ”，不知是感激我们最终把海湾还给它们，还是嘲笑我们的各种愚蠢错误。

2020年3月29-31日

注：在此声明，本文纯属虚构，与湛江港实无关系

时代背景：2020年3月19日，深圳市交通运输局发布了《深圳湾航道疏浚工程（一期）环境影响报告书送审稿公众参与公告》。

在短时间内，网上出现了众多反对意见。还有网友反映，《深圳湾航道疏浚工程（一期）环境影响报告书》抄袭了湛江港项目文字，甚至文中出现连“湛江”都未改成“深圳”的错误。3月27日，深圳市交通运输局宣布终止本次公示，重新开展环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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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太平山瘟疫历史，请参照董启章的《太平山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