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随笔

柯布三题

朱涛

“人生无悔 la vie n'a aucun regr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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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二次来朗香教堂,完全意想不到的感受。

教堂处在法国东部一座山顶上,远离大海。柯布却在南墙一片彩色玻璃上,写下神秘的la mer——海;同时,mer又与mere——妈妈同音。

教堂供奉的是圣母。柯布在室内立了三个垂直光筒,两个白色、一个红色,分别奉献给三位女性:圣母玛利亚、他的妈妈Marie Charlotte Amélie Jeanneret-Perret和他的太太Yvonne Gallis。当我进入第三个红色光筒,向上看到橘红色光洒下时,教堂回荡起赞美诗。我瞬间想到我亲爱的妈妈。她辛劳的一生,对我无条件的爱……而我长年不和她在一起,不能很好地照顾她,回报她的恩情。我的妹妹担负起所有赡养老人的责任……我泪水止不住涌出,怎么掩饰都是徒劳。

回想23年前,还在哥大读硕士时,我第一次来到朗香。那时年少轻狂的我,自以为读过几本书,有了点知识武装,能骄傲地以“X光眼”透视教堂的复杂几何和构造。那时的我,只能津津乐道于理性、知识和技巧,却缺乏能力,在情感上共鸣。

这一次,沐浴在柯布之光下的我,丢盔卸甲、泪流满面,全然失去了 拉开距离“鉴赏”的气力。我全身心感受到,柯布透过空间传递的是——爱、爱、爱……

进入拉图雷特修道院的教堂,是个螺旋下沉的过程,与但丁的天堂之旅相反。从修道院入口处,循着楼梯连下两层,走过一条微微上坡的甬道,循光线右转,开始直下坡。甬道内的光线越来越暗,最后几乎要摸索前行。

终于迈过一道厚重的金属门,彻底没入一个巨形盒子——进教堂了。局部光线从漆上原色的圆筒、纵横切割的缝隙中射入,反衬得教堂愈显幽暗。

黄昏中的教堂最让我迷醉。外面,夕阳想必正向西面山谷急速坠下。回光返照的那一刻,最后一道金光射入教堂西墙与天花之间的横缝中,如一道电焊割开钢板。然后,一眨眼,光灭了,教堂陷入一片混沌。所有纯粹、明晰的几何造型都消融了,如同沉入深海。

我也斗胆半夜起床,在修道院的地下,如幽灵般徘徊。甬道尽头的黑暗中,教堂的金属门闪着幽光,有种嘲讽的意味。我鼓起勇气,踏入门洞,那夺人呼吸、让人身心塌陷的黑洞……

这里与我熟悉的“海滨浴场”很不一样。海滩上堆的不是砂,而是鹅卵石。黑、白、灰掺杂,均匀摊开,像上帝往地上泼了一大碗芝麻糊。正因为满是鹅卵石,才让这里的海水格外清澈吧?

一头扎入海水,向深处游,可看到海底 “地景”,层次分明,相互间转换也很快(不像沙滩过渡那么单调冗长):小鹅卵石、大鹅卵石、流体型礁石、树状珊瑚;间或几条小鱼,摇头摆尾,穿梭于各层次间。很快,进入深水区,视野被一片暗蓝色蒙住,没有了焦点、层次和深度。失去清晰视觉后,似乎意识也开始沉入混沌,几近昏迷状态……赶紧把头抬出水面,看见不远处山坡上Eileen Grey耀眼的白房子E-1027;再定睛看,还能发现躲在后面的小木屋——柯布晚年常来度假的地方。

这是法国南部的 Roquebrune-Cap-Martin(简称“马丁岬”)。柯布于1965年8月27日在此游泳,因心脏病爆发溺死。2023年8月20-28日,我和有方“新新精神”团队的伙伴们到法国和瑞士参观柯布的一组房子。直到26日在拉图雷特修道院开讲座时,才赫然发现:起先并无精心策划,但却歪打正着,恰恰要在柯布的58周年忌日到达马丁岬——他的葬身之地。

中午参拜柯布和夫人的坟墓后,我找机会跳入海中。目睹海底的美妙景象,我根本不敢妄言离柯布的死亡体验有多近。但在浮游所体会到的迷失与沉醉、幻灭和狂喜中,我的脑海里响起他晚年的话:“人生无悔 la vie n'a aucun regret”。

(本文中,题图摄影者为辛军,尾图及拉图雷特修道院视频为杨华拍摄,其它都为朱涛制作。)


感谢李颖春、杨辰夫妇于巴黎馈赠速写本。我希望我一路30多页的涂鸦没有辜负他们的珍贵礼物;感谢有方“新新精神“的团友们,一路上的欢笑和相互支持,充溢着纯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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