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随笔

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关于建筑教育的前生今世的一串泡泡图

朱涛

促进建筑学院重建一种新的综合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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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chitect 建筑师” ——词源于希腊语 ἀρχιτέκτων (arkhitéktōn, "master builder", "chief tektōn") ——大木匠、大石匠、大工匠,大匠师。

在历史上绝大多部分时间,几千年来,建筑师就是匠师,而建筑师的职业传承是通过师徒制——师傅带徒弟,徒弟学成后自己又成师傅,再继续往下带徒弟……

建筑师培训从师徒制转为学院式的职业教育,其实是近期的事。确切说,是19世纪早期,拿破仑在法国推行教学改革,让巴黎美术学院Ecole des Beaux-Arts (以下简称“布扎”或“Ecole美院”)承担起建筑教育,只有布扎培训出来的建筑师才有资格设计政府的建筑项目——这成为现代建筑教育的起源。在随后的一个半世纪,世界范围内,建筑师培训几乎完全转入高等教育机构。

△ 巴黎美术学院Ecole des Beaux-Arts
△ 巴黎美术学院Ecole des Beaux-Arts

传统的师徒传承链条断裂,也意味着传统的建筑师培养信用体系瓦解。转入高等教育中的建筑师教育要重建信用体系,于是建筑师注册考试和建筑教育资质认证应运而生。美国于19世纪末由伊利诺伊州最先开始建筑师注册考试,英国到了1930年代中才把建筑师注册考试正规化。

在建筑师教育从传统师徒制转向高等教育的前期,抵制和抨击一直不断,比如:美国建筑师Frank Furness (1839 –1912) ,尽管自己是布扎的产物,仍对一位向他询问该把儿子送到哪家建筑学校的母亲说:“不要把他送到任何学校。所有学校都不好。它们摧毁创造性思维的力量。把他安置在建筑师的办公室里,让他自己找到救赎之路。给他一个打破规则的机会。” [1]

△ 美国建筑师Frank Furness
△ 美国建筑师Frank Furness

另外,赖特在沙利文事务所当过学徒后,自己开创了塔里埃森,既是个事务所,又是一所学校,核心是学徒制。该 “民办学校”,在他1959年去世后,仍持续运转多年。

△ 赖特创办的塔里埃森
△ 赖特创办的塔里埃森

当然后来,大家都很清楚,建筑师的职业教育进入大学的潮流势不可挡,也随着高等教育的发展,越来越体制化,或者说“学院化”。其中的逻辑似乎顺理成章:在国家和行业协会的监管下,大学颁发获得资质认证的职业学位。学生在大学里接受合格的职业训练;而老师除了教书外,还进行研究,不断提升教学和发展专业知识。这一切都听起来顺理成章,但又如何解释:建筑学院似乎处在永恒的困境中,不停地被行业和大学双方吐槽?

一方面,业界总是在指责建筑教育不接地气。一帮不懂设计的老师,只会故弄玄虚,教出来的学生连门和踏步都画不好。学院教育永远比行业发展晚好多年。

另一方面,大学永远搞不懂建筑学院在搞什么。教授们整天神叨叨说些似乎似是而非、高深莫测的话。而一到研究评估时,建筑学院的得分总是拖大学的后腿。

△ 建筑史学家、评论家 Peter Buchanan (彼得·布坎南) 对于建筑学教育的批评文章
△ 建筑史学家、评论家 Peter Buchanan (彼得·布坎南) 对于建筑学教育的批评文章

在不停承受双方压力的同时,建筑教育的自身特点和长处往往得不到重视和尊重。大学领导和学术评估专家们常试图通过把建筑学和其它学科类比,来理解建筑学,但常常结果仍是一头雾水:把它当艺术?它没有艺术那么自由;把它当科技?建筑教师们普遍发表论文少,且很多建筑期刊不在科技论文体系中,更别提建筑教师能取得多少科技专利。

把它当职业培训?最便利的类比是医学院。但不可想象医学本科毕业生还不懂人体构造,而大多数建筑本科毕业生可以高谈空间“概念”和理论,却不知道墙有多厚、设备管线如何在建筑体内穿行,他们的建造知识几乎要在工作时从头学起……建筑教育自有它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大学领导和学术评估专家们很少正视:建筑教育就是建筑教育,有自身特点和长处。

建筑教育与行业和大学之间的关系何以搞到如此尴尬地步?简单回溯一下现代建筑教育史,或有助于梳理出一些病症根源。[2]

关于谁主管建筑教育机构,19世纪欧洲出现过两种模式:法国由国家主导;英国由行业协会主导(RIBA至今不光在国内仍威力强大,还试图继续把控曾属于“英联邦”国家的建筑教育,甚至已经回归中国的城市香港。)。此外还有个重要的点:德国提出了由国家主导,发展 “研究性大学”的概念——大学不仅进行通常教育和职业培训,还要搞研究。

关于建筑教育倾向,19世纪欧洲也出现过两种模式:法国的Ecole美院重艺术;德国Polytechnic工学院重工程技术。英国没有这样的极端分野,而是在行业协会指引下,教育普遍重实际(比如很重视学生到事务所实习,四年本科还外加一年year-out实习训练)。

美国一直努力综合欧洲各国特色。从19世纪中欧洲移民过去的建筑师一开始也实施学徒制,然后很快全面纳入高等教育。关于谁主管建筑教育机构,核心主导权既不在国家,也不在行业协会。美国建筑师协会AIA和注册委员会NCARB对本国建筑教育的控制,远没像RIBA那样强。

美国建筑教育的自主权很大程度上交给大学,由各大学随着市场和学科潮流,决定自己的建筑教育倾向。美国建筑学院一开始集中引进的是德国式工学院Polytechnic模式,稍后法国美院Ecole的影响越来越大,很多大学纷纷尝试结合起来,形成一种德国工学院+法国美院的综合模式(如MIT),再叠加上英国式的重视学生实习的传统。[3]

在更广的大学发展层面上,美国将德国的“研究型大学”概念发扬光大,但不再像德国那样在从大学到院系整体控制科研课题,而是赋予各院系、教师很强的学术自主性。美国“研究型大学”取得很多卓越的研究成果,也能高效转化为社会生产力,被普遍看作是推动美国在20世纪发展为世界第一强国的根本动力之一。

△ 美国研究型大学版图
△ 美国研究型大学版图

中国在民国时期,不光呈现出法国美院+德国工学院的分野,也有了美国式的综合性大学的自主性、多样性。1952年受苏联影响(追根溯源来自德国影响),工科院校调整,建筑学被全面纳入工学院。直到近20年,又呈现出一定的多样性,比如美院再次开设建筑教育,自然比工学院的建筑教育更偏向人文艺术。但从总体上,既然美院颁发的各种建筑相关学位仍名为“工学”学位,都要通过全国统一的资质认证,那么可以说仍在本质上是德国式工学院教学体系,被纳入法国式的国家机制统一管理。[4]

△ 民国时期的清华大学(“清华学堂”)
△ 民国时期的清华大学(“清华学堂”)

跳到今天,建筑教育在学科配置层次上,似乎仍有美院vs. 工学院之争,但更根本的问题恐怕是:建筑教育如何与“研究性大学”相处,还能不能在“研究性大学”中存活下去?

在技术官僚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中,源于19世纪德国的“研究性大学”概念,在20世纪美国发扬光大,在近期英国又发展出令人发指的复杂的学术研究评估体系(我在香港十几年,终于明白英国帝国是如何垮掉的了——是被它自我繁殖出来的海量文件paperwork压垮的!),开始成为世界潮流。

当大学们纷纷成为“研究型大学”,其中的建筑教育后果是什么?试举几个:

• 教书(尤其是本科教育)成为副业。教书好的老师,可以圈很多学生粉丝自嗨,或获得大学颁发的“优秀教师奖”;而只有发表论文多的老师才拿到终身教职。如今大学老师们人生中轴就是申请基金、研究、发表、填表、发表、填表……

• 建筑学被日益肢解。在外部,建筑工业日益强调专业细分;在内部,大学不停在量化的“科研”绩效考核上加压。建筑学作为一个综合性的设计学科,越来越倾向于被划为分析性的“应用科学”。它在教学上被细分为一系列分支学科,在研究上被分解为各种单项“科研”课题。沿此趋势,建筑学有被无限肢解,直至丧失其学科综合性、独立性的危险。[5]

• 博士主导建筑学院。现在建筑学院录取的老师都必须是博士,这是荒谬的!我们知道,在学位定义上,建筑学的职业训练到了建筑学硕士就是顶端了,而博士不是建筑学硕士的一个更高进阶,而是横向分叉到另一个方向——专门从事研究和教学的学术专才——这里的教学通常指历史、理论、批评和技术等专项教学,而不是指设计教学。我个人印象,在十年前,选择读博的大多是对建筑设计没感觉、没兴趣,而选择学术这条路。而这几年,大量对学术没感觉、没兴趣、缺乏基本概念的,也都纷纷申请博士。为什么?一是可能泛泛地感觉市场上硕士学位越来越不稀罕,水涨船高,必须得有个博士学位才有竞争力;二是很具体的原因:如想在建筑学院教书,必须得有博士学位。

而同时,不幸的是,建筑学院中的博士训练也离建筑设计越来越远了。大量出炉的博士,不管是社科人文的,还是科技的,其研究精专到极狭窄的课题。他们在那个话题上满口术语、头头是道。但退出那个点,连建筑平立剖面图都看不懂,更不懂综合性建筑设计。他们被一批批招入大学,首要目的不是教学,而是生产论文——又是一篇篇课题极狭窄的论文。

他们也有自己的苦处。即使是研究建筑史的博士——明显偏人文社科的,在很多大学里也必须得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才能拿到终身教职。他们不得不把本来是质的研究,硬套些数据统计,假装搞些量化研究,才能混进“自然科学”圣殿。

• 不懂设计的老师教设计。越来越多的博士被学院录取,为学院的“科研”绩效挣分。他们把很多懂设计、但没有博士学位,或无法满足科研发表绩效考核的老师挤出去后,自己也就被派去教设计课。最终,建筑学院里全是不懂设计、或对设计不感兴趣的老师教设计,后果是什么?

总之,专项研究(往往是量化、技术化研究)压倒综合性设计教学。建筑设计本是假定性、综合性的设计活动,但被强行压入分析性、推理性的“应用科学”领域,被彻底扭曲本性。按这种趋势,建筑学真的不会存在下去。

建筑教育和“研究型大学”各自发展到今天,之间的矛盾空前激化。我们应该醒悟:从本质上,建筑教育和“研究型大学”是互不匹配的。每位建筑学院院长在向大学校长汇报工作时,都该唱唱王菲的歌:“我已经不想跟你痴缠/我有我的尊严 不想再受损/无奈我心 要辨难辨/道别再等 也未如愿/永远在爱与痛的边缘/应该怎么决定挑选?”

理想状况下,建筑教育就该脱离大学,独立存在。[6] 但所有人都会说这不现实。那么,退而求其次,一个建筑学院院长,如果还对建筑教育有见解和信念的话,从上任第一天起,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说服大学校长,理解和尊重建筑学的特点和长处,给予建筑教育足够的自主性。

此外,或许在高等教育体系中,尚没有被完全体制化的“暂时飞地”中,还有机会?比如国内的美术学院。王澍领导的中国美院建筑艺术学院,已持续十多年探索特色建筑教育;四川美院计划开创的“城市艺术设计”专业,或许也是一个空间教育革新的机会;最近我也好奇关注,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原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如何利用专科升本科的时机,通过创新的学科配置,巩固和拓展建筑学教育?

在今天,以正能量看,任何专业重组和新专业开创,都可能是珍贵的历史时机:不光保护和巩固建筑教育的自主性,还有可能进一步创新,以更好地应对今天的挑战。

什么是今天的首要挑战?全球范围的气候、生态、政治、经济在系统性崩溃,也凸显出20世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空间范式的破产。面对今天这样的整体性危机,空间学科日益碎片化的教育模式不合时宜。建筑学院要培养出新型人才,直面这些危机,在建筑、规划、都市主义和景观等空间领域有建设性,就必须要在教育上重建一种新的综合性。

让我们先简略回顾二十世纪几个关于空间学科综合性的尝试:

苏格兰生物学家、社会学家、地理学家和规划思想家Patrick Geddes于1909年创立了“区域规划”学科。他以“山谷剖面”示意:要规划一个城市,需要研究整个区域的生态、气候、产业、地质、地理等系统。

△ “山谷剖面” ©Patrick Geddes
△ “山谷剖面” ©Patrick Geddes

希腊建筑师、规划师、城市设计师Constantinos A. Doxiadis 于1942年创立“人类安置学”,倡导要创造宜居城市,首先必须要系统考察古往今来、世界各地的安置模式,及其与文化学科、技术学科、政治学和行政管理、社会学和经济学等领域的交互关系。

△ Constantinos A. Doxiadis 和他创立的“人类安置学”体系
△ Constantinos A. Doxiadis 和他创立的“人类安置学”体系

中国建筑师、规划师梁思成于1946-47年间二度访美,深受“体形环境”(physical environment)概念的启发:“建筑的范畴已从过去单栋的房子扩大到了人类整个的‘体形环境’,小自杯盘碗盏,大至整个城市,以至于一个地区。”他于1948-49年间,提议创建清华大学营建学院(系),发展出以体形环境为核心的多学科设计教育体系。

△ 梁思成的清华大学营建学院体形环境设计教育体系,1948
△ 梁思成的清华大学营建学院体形环境设计教育体系,1948

西班牙建筑师和规划师Josep Lluis Sert 于1956年在哈佛设计学院创立“城市设计”学科,尝试将宏观尺度的城市规划与微观尺度的建筑设计连接起来,以更完备的手段塑造城市形态与公共空间体系。

△ Josep Lluis Sert 在哈佛设计学院创立“城市设计”,1956
△ Josep Lluis Sert 在哈佛设计学院创立“城市设计”,1956

回到今天,面临全球性的气候环境危机,恐怕没有人会反对“可持续性发展”应该是建筑学的核心议题。但在我看来,“可持续性”不能简单缩减到“绿建技术”,成为建筑设计的附加参数。“可持续性”——社会、文化、生态的多重意义的可持续性,应该成为整个建筑学院的核心议题,推动调整、重组建筑学院中所有学科学系(建筑学、城市规划和都市主义、景观、房地产与工程管理,等等),促进建筑学院重建一种新的综合性。[7]

首先,“可持续性”应作为核心教学主题,指导各单项课程的更新。比如建筑史应加强环境史内容,加强对人类栖居历史与生态环境互动关系的考察;建筑设计中对材料的研究,不能仅仅孤立考虑各种材料自身的“建构”特点,还要考虑各种材料在生产、运输、施工、维护环节中的能耗指标,当然也包括修成建筑的综合环境性能。换句话说,一种全过程的能耗和环境冲击考量,应成为建筑设计教育的关键考量之一。

其次,“可持续性”还应驱动建筑学院,突破各科系、专业的壁垒,进行跨学科教学探索和研究架构改革。比如在学院层面上,成立一系列跨学科的“可持续性”研究实验室;在本科一、二年级开设以“可持续性”为主题的基础课,成为建筑学、规划、城市设计、景观设计、房地产开发和工程管理等所有不同专业学生的必修课。

另外,在探讨“可持续性”上,我认为以实际项目为导向的教学-研究互动,是特别有效的手段。拣选一个城市、城区、一个综合性城市项目或一个村镇,作为长期教学和研究的基地和标靶,有助于老师学生克服空谈学术的习性,直接跳到复杂现实中,认识真问题,梳理出各种子项课题,并有效综合多学科知识和专业手段,应对真问题。

△ “长安实验”,由香港大学中国建筑与城市研究中心与东莞长安镇联合发起 ©朱涛工作室
△ “长安实验”,由香港大学中国建筑与城市研究中心与东莞长安镇联合发起 ©朱涛工作室

以我个人经验举例,在2016-18年连续三年,我带领香港大学中国建筑与城市研究中心,与东莞长安镇密切合作,通过一系列研究、教学和设计活动,不光协助了长安镇的城市化进程,也反过来促进我们师生更新自己的学科知识和专业手段。

 △ 香港大学硕士设计课程成果展示
△ 香港大学硕士设计课程成果展示

本次论坛的“艺术营城”主题是个很有潜力的概念:它既指代一个学科建设目标——川美公共艺术学院要开创“城市艺术设计学”专业;又指代一个“实际项目”——以“艺术营城”,帮助刚被评为“国际设计之都”的重庆,开展新一轮城市更新提升。祝愿“艺术营城”能为建筑教育注入些新能量!



[1] Joan Ockman ed, Architecture School: Three Centuries of Educating Architects in North America (The MIT Press, 2012), 86.

[2]笔者以下对西方建筑教育史的概括,主要参照了澳大利亚建筑社会学家Garry Stevens的提纲挈领的论文”A History of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in the West“:

https://www.archsoc.com/kcas/Historyed.html. 关于北美建筑教育史,笔者参照了Joan Ockman ed, Architecture School: Three Centuries of Educating Architects in North America (The MIT Press, 2012).

[3] 参见Michael J. Lewis, “The Battle between Polytechnic and Beaux-Arts in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Joan Ockman ed, Architecture School: Three Centuries of Educating Architects in North America (The MIT Press, 2012), 66-89.

[4] 关于中国现代建筑教育史,参见钱锋、伍江,《中国现代建筑教育史(1920-1980)》(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

[5] 关于建筑设计可以拥抱各类科技,但建筑学不应被缩减为“应用科学”本身,参见:Kenneth Frampton, “The Mutual Limits of Architecture and Science,” collected in Peter Galison and Emily Thompson eds., The Architecture of Science (The MIT Press, 1999), 353-373.

[6] 这种论断并非笔者发明,也不是新观点。笔者于1998-2007年间在美国留学期间,就频繁听到和读到这样的论述,例如Garry Stevens的”Why Architecture Should Leave the University“(2002):(https://www.archsoc.com/kcas/leaveuniversity.html)。在近十几年,笔者基于自己在大学的教育经验,感觉在世界范围内,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7] 在这点上,笔者深受Peter Buchana的启发,参见Peter Buchana,“The Big Rethink Part 9: Rethinking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 Vol. 232, Iss. 1388, (Oct 2012): 9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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